畢卡索與紙材

繪畫中的畢卡索 Pablo Picasso drawing in Antibes, summer 1946. Black-and-white photograph.Photo © Michel Sima/Bridgeman Images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19

西方博物館以及研究學者的目光,這幾年系統性地將對於「藝術材料」的探討範圍,由過往被視為「高雅」的媒材(油畫、大理石等),逐漸轉向歷來與手工藝等同的「通俗」材料(布料、紙材),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現正展出的「畢卡索與紙材」(Picasso and Paper)大展,同樣搭上這股潮流,展覽藉由檢視藝術家與「紙」之間的關係,撥開藝術靈光背後的創作過程,為觀眾建構起畢卡索作品更為鮮明、深刻的面貌。

「畢卡索與紙材」一展囊括300多件作品,收錄藝術家逾80年的紙上創作、手稿與檔案文獻,包羅畢卡索兒時的隨手剪紙, 直至晚年90餘歲高齡的版印作品,展覽預計於倫敦展覽結束後,巡迴至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Cleveland Museum of Art)。

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畢卡索與紙材」展場空間Installation view of the ‘Picasso and Paper’ exhibition at the Royal Academy of Arts, London(25 January – 13 April 2020)Photo © David Parry/Royal Academy of Arts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20. Exhibition organised by the Royal Academy of Arts, London and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in partnership with the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紙的迷戀

畢卡索是20世紀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創作生涯長青多元,他透過一生不輟的實驗與探索,藝術風格每十年產生一次重大的轉向,持續突破自我直到生命尾聲。畢卡索在他的創作之路上,嘗試過多種媒材的實驗,繪畫、雕塑、陶瓷、平面塗鴉,無所不包,但是對於紙張的迷戀,卻是貫穿一生的執著。

畢卡索曾向一位友人自白道:「天啊!紙張是如此誘惑著我。」他的紙上繪畫廣泛運用水彩、粉彩、不透明顏料,於各種各色的紙材上進行實驗,他時而將紙張以拼貼、燒摺丶搓揉等方式改造,或將紙作為雕塑、版印的基底,又或用以替攝影後製加工。他所經手的紙類,從隨手可得的報紙、餐巾紙,到可溯至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古董紙、由日本飄洋過海的和紙、牛皮紙、瓦楞紙、包裝紙、壁紙⋯⋯,不可勝數。

畢卡索作品〈梳妝的女人們〉Pablo Picasso, Femmes à leur toilette, Collage of cut-out wallpapers with gouache on paper pasted onto canvas, 299×448 cm, Paris, winter 1937-1938.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ablo Picasso Gift in Lieu, 1979. MP176. Photo © RMN-Grand Palais(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Adrien Didierjean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19

風格演變的軌跡

策展團隊用心梳理畢卡索創作生涯中對於紙材的使用,更透過並置的手法,一來將成品與習作同時展出,展現概念的演變,二來將類似的美學風格於不同媒材上的展現並陳,讓觀眾得以窺見畢卡索作為一位藝術家,在推展個人風格時,如何於不同的媒材上探究點、線、面的重組。

展覽 以「紙」的視角出發,宏觀囊括了畢卡索不同 芸期的名作,不僅展出〈女人或水手半身像〉(Bust of Woman or Sailor)等紙上作品,更收錄了數本寫生筆記,以便觀眾一窺開創當代藝術新頁的〈亞維儂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的發展軌跡,也呈現立體主義發展時期以紙貼而成的〈小提琴〉(Violin)等創作。

展覽除了成品外,也著力突顯紙張作為藝術家發想過程重要輔助的關鍵角色,選介包含〈格爾尼卡〉(Guernica)底稿在內的多件習作,以及受到愛德華 馬奈(Édouard Manet)作品啟發、耗時兩個多月創作而成的版印〈馬奈草地上的午餐之一〉(Le déjeuner sur l’herbe, after Manet)

左圖|畢卡索為版畫作品〈馬奈草地上的午餐之一〉創作人形紙雕Anoymous, Picasso next to the cut and folded cardboard sculpture of a seated man for Le Déjeuner sur l’herbe, Gelatin-silver print, 23.8×18.3 cm, 28 August 1962. Musée national PicassoRMN-Grand Palais(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image RMN-GP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20
右圖|畢卡索作品〈馬奈草地上的午餐之一〉Pablo Picasso, ‘Le Déjeuner sur l’herbe’ after Manet, I, Linocut, fifth state. Artist’s proof on Arches wove paper, printed in six passes in purple, yellow, red, green, blue and black, 62×75.2 cm, Mougins, 26 January-13 March 1962.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ablo Picasso Gift in Lieu, 1979. MP3488.Photo © RMN-Grand Palais(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Marine Beck-Coppola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19

左圖|畢卡索作品〈自畫像〉Pablo Picasso, Self-portrait, Pencil and charcoal on wove paper, 64.2×49.4 cm, 1918.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ablo Picasso gift in lieu, 1979. MP794. Photo © RMN-Grand Palais(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Mathieu Rabeau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19
右圖|畢卡索作品〈女人頭像習作〉Pablo Picasso, Study for ‘Head of a Woman(Fernande)’, Conté crayon and charcoal on wove paper, 62.8×48 cm, Horta de Ebro, summer 1909.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ablo Picasso Gift in lieu, 1979. MP642.Photo © RMN-Grand Palais(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Daniel Arnaudet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20

左圖|畢卡索作品〈雙手交疊的戴帽女孩〉Pablo Picasso, Girl in a Hat with Her Hands Clasped, Pastel and charcoal on wove paper, 105.8×7 4.6cm, Paris, autumn 1921.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ablo Picasso Gift in Lieu, 1979. MP945.Photo © RMN-Grand Pala1s(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Mathieu Rabeau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20
右圖|畢卡索作品〈女人座像(朵拉)〉Pablo Picasso, Seated Woman(Dora), Ink, gouache and coloured chalk on paper, 76.5×56 cm, 1938. Fondation Beyeler, Riehen/Basel, Beyeler Collection.Photo: Peter Schibli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19

畢卡索世界裡,紙的運用

「畢卡索與紙材」一方面編年搭配主題的形式策畫,另方面透過並置的方式顯現貫串藝術家一生的關照。其中,畢卡索描摹生活困窘的早年藍色時期的代表作〈生活〉(La Vie)即與不同時期的作品並陳,照見藝術家在生涯各個階段對於貧困、絕望與疏離的刻劃。同樣的展出方法,將成品、習作及概念相關的繪畫,在同一個展區空間呈現,給予〈抱著羊的男人〉(Man with a Sheep)、〈女人頭像(芙南德)〉(Head of a Woman(Fernande))等雕塑品,更深一層的情感線索。

展覽更帶來了一幅近5公尺寬的巨型拼貼作品〈梳妝的女人們〉(Femmes à leur toilette),這幅作品是畢卡索少見的大尺幅紙本創作,時隔50年再度於英、美展出。這幅作品由畢卡索歷年來收集的壁紙剪貼而成,畫面圖樣以壁紙原生圖紋為重心,佐以不透明水彩顏料,補充細節。策展團隊將這件作品與畢卡索著名的「哭泣的女人」(Weeping Woman)系列,以及藝術家同一時期反映西班牙內戰血腥暴虐的作品並置。如此的結構,進一步帶出畫面中隱含的緊張氛圍,梳妝中的女性眉宇傳達出焦慮和擔憂,左右兩位協助妝點的閨蜜,一位邊幫著梳理頭髮,一邊左顧右盼,另一位雙腳交疊而坐,神情凝重,手中捧著的鏡子(或一説肖像),照映出一方近似糾結的臉龐。

展覽也特別選介了畢卡索的寫生筆記本,帶領觀眾一窺畢卡索風格轉變之間的靈感轉換。特別是1908至1918年這個時期的寫生簿尤為可觀,記錄了畢卡索塑造出立體主義的發展過程,包含幾何線條的轉換、逐漸走向抽象化的人物形象,以及愈趨形似面具的人臉呈現等,無不揭示藝術家如何透過一次次的隨筆,涓滴凝聚來自新古典主義、非洲部落等來源各異的美學養分。

另外值得一提的,展覽特別修復了畢卡索在為法國導演亨利-喬治.克魯佐(Henri-Georges Clouzot)拍攝紀錄片《畢卡索之謎》(Le Mystère Picasso)時為了拍攝需求而現場即興創作的作品,其中包含畫在白報紙上的〈面貌:農神之首〉(Visage: Head of a Faun)一作。由紀錄片可窺知畢卡索創作此畫的歷程:因為拍攝當天,膠捲底片所剩不多,畢卡索便在5分鐘內完成了〈面貌:神農之首〉這幅作品。克魯佐的攝影機不僅捕捉藝術家創作時面對畫布的視野與神情,同時運用定格、延時等效果,記錄下了馬克筆筆跡滲透到白報紙紙背的效果。由紀錄片亦可詳見畢卡索由黑白單色畫出發,逐步將畫作發展成為充滿飽和色調的成品,畫面的內容也由一條魚,漸漸化為一隻公雞,以及一張臉譜的過程。

左圖|畢卡索作品〈馬的頭像習作I〉 Pablo Picasso, Study for the Horse Head (I). Sketch for ‘Guernica’, Pencil on paper, 21×15.5 cm, Paris, 2 May 1937. 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ia, Madrid. Archivo Fotografico 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ia, Madrid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20
中圖|畢卡索作品〈面具〉 Pablo Picasso, Mask, Fragment of a torn, printed-paper tablecloth, 32.2×25.3cm, Paris, 1943. Muse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reviously Dora Maar Collection. MP1998-24. Photo © RMN-Grand Palais(Musee national Picasso-Paris)/Beatrice Hatala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20
右圖|畢卡索作品〈女人或水手半身像〉 Pablo Picasso, Bust of Woman or Sailor(Study for’ 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Oil on cardboard, 53.5×36.2cm, Paris, spring 1907. Musee national Picasso-Paris. Pablo Picasso gift in lieu, 1979. MP15. Photo © RMN-Grand Palais (Musee national Picasso-Paris)/Adrien Didierjean © Succession Picasso/DACS 2019

靈感紀錄與創新

畢卡索對於版印情有獨鍾,他的這項愛好由早年一路延續到生命末期,一生創作超過2000多件的版畫作品。藝術家曾與多位版印師傅合作,不僅對於各類的版印技術駕輕就熟,從蝕刻、針刻、雕刻,到飛塵刻印、木刻、平版、拓印⋯⋯,皆多有涉獵,亦發明出許多獨特的版印技術與應用。

畢卡索為圖書創作的插畫,一直以來較少受到關注,他一生為超過150本圖書製作過插圖,其中,與前衛主義作家協作的圖書,較為各界關注。在經歷西班牙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摧磨後,幾次的戰爭不僅揭露人性的暴虐與脆弱,更讓畢卡索經歷了信念危機,他也決心降低作品中的政治意涵,逐步遠離替任何的意識形態背書,並更為專注地投入插畫創作。

畢卡索與其他流派藝術家的合作不僅限於書籍製作,也展現在實驗性攝影的拓展之上。早從1930年代開始,畢卡索即展開一系列對於攝影技法的探索,他時而以幽獸神祕的圖案於沖洗完成的相片成像上加工,有時選擇在玻璃底片上頭上彩,或是用刀刮花沖洗前的賽璐珞底片,期望把玩出不同的顯影效果,他也一度於感光紙上,拼貼置入現成物。針對攝影的實驗,展覽也特別選介畢卡索分別與超現實攝影師朵拉.瑪爾(Dora Maar)和安德魯.畢列(André Villers)合作的創作,邀請觀眾進一步體驗畢卡索這一系列將彩繪、繪畫、拼貼與顯影技術結合的遊戲。

畢卡索與紙材

在畢卡索的創作世界裡,「紙」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畢卡索與紙材」一展精彩捕捉了畢卡索對於紙張的實驗。他對於紙材的探索,具體而微地反映了藝術家對於現象世界源源不絕的生命熱忱,這樣的初心,貫穿了畢卡索的一生。

展覽的策畫照見藝術家不僅以紙材為畫布、基底的做法,更側寫了他如何通過各種包含撕、燒、摺疊等操作,進一步延展紙張的材料特性,給予二元平面以外的媒材立體性格,適切地烘托出「紙」在畢卡索的創作之路上,如何成為輔助他發展出別具一格的觀點,並且再現世界的重要媒介。

神話現實主義

德國藝術評論家卡爾.愛因斯坦(Carl Einstein)這段時間對畢卡索的創作有深刻的見解,尤其在其作為編輯的《文檔》雜誌上,以「神話現實主義」之標籤發表過畢卡索1920年代後期作品,以及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藝術 家作品之區別的文章。根據愛因斯坦的理論,畢卡索的作品更加具有「紮根」的特質,並且與神話之淵源有著更根本的關係。儘管畢卡索的魔術畫中,那些令人感到不安的特質.經常被拿來與超現實主義的作品相提並論,但畢卡索的創作主旨,並非在於揭示自己的內在幻想,而是在於創造出更具普世意義價值的藝術。愛因斯坦曾這樣評論畢卡索的作品:「這是一種當變得暴力時,便會爆發更強烈反應的濃縮狀態。繪畫是一個十字路口,而其中的心理進程則由藝術家全權領導。這些結構位於非常深遠的層次上,並代表著沒有什麼比幾何圖形更無意識、更貼近人類。

最後,創作於1929年12月至1930年3月間,畢卡索最後的魔術畫以一組木板繪畫組成,這些木板很顯然地是其將衣櫃大卸八塊後獲得的繪畫平台。在這批作品中,畫面人物的構成介於三角形的人物面孔,以及以骨骼結構決定其巨型質量的「生物」之間,就如同魔術師的謝幕演出,畢卡索的畫面跳脱框架的侷限,以及對人物形態的刻板印象,成功施展出從帽子拉出兔子的魔術技法。

而對魔術畫的最佳理解,最終仍要歸還予藝術家本身,畢卡索曾訴説自己的創作信念:「繪畫不是一個審美過程;它是一種存在於敵對宇宙與我們之間的魔術形式,一種把握力量的方式,一種施加於我們的恐懼和慾望的形狀。當我明白這一切時,我曉得,我找到自己的道路了。」

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畢卡索與紙材」展場空間


|文章來源|

單位 | 藝術收藏+設計
備註 | 2020 APR / p.34 – p.39
撰文 |李二
圖版提供 |Royal Academy of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