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楊忠銘《碎句不語》，植物染手抄紙（局部）

楊忠銘「無華」中的永恆與瞬間

楊忠銘的作品，一直交纏著文學的雅緻、生命的崇高以及對於版創（Fine Art Prints）的無盡鑽研。他自年少時苦心鑽研美柔汀（Mezzotint）技法，展示自如絲絨般闇黑深沉的墨色中，逐漸透出細膩而豐富的灰階層次，猶如在暗夜中逐漸泛起的銀礫。而楊忠銘先有文本論述而後創作的系列作品，被他定義為「從文字中產生的風景」。

2019年發表的最終章「時光文件」系列，以文學觸發細緻幽微的美柔汀創，詮釋了綿延無盡的恆長世界。向宇宙抛出詰問，如何丈量的生命長度，存於「時間的背面」又為何樣？在不斷流動的時間背面，是否是另一種永恆不改？楊忠銘以陳傳興形容周夢蝶誦念詩作神態的字旬：「疊字複韻一再迴旋，無盡無盡地詠唱到時間的背面…..」（註1）為切入，在精巧而纖薄的錶面，以其背面搖製為美柔汀版的載體，將细點越趨消融，而層疊出雋永的圖像，再透過版創的印製，倒映於紙面是永恆凝結的吉光片羽。「時光文件」系列，也同時串起版畫製程中的「印紙」與「原版」間相互成為作品的可能，將版畫的「原版」化為作品的一部分，探究時間形象與意義互為表裡的形式。

除了美柔汀技法，楊忠銘對於版創的研究與思考不止於版面與印製，他在手抄紙與浮水印也有深刻的研究。自 2019 年林業試驗所的邀請合作開始，楊忠銘硏究透過使用未落油墨的白紙，使多張單版浮水印畫面立體重疊，在燈光投射下透顯出的浮水印輪廓與纖維，以此交織成濃淡適宜的圖樣。楊忠銘也以此法重新詮釋日本植物學家岩崎常正（Iwasaki Tsunemasa）對《本草綱目》內容的補遺 —— 《本草圖譜》，也將此書的內容成為「無華圖譜」系列。再使用林業試驗所內老舊的標本木框，重新製成作品的外框，在在彰顯植物的科學與藝術研究。在曜畫廊推出的「楊忠銘：『無華』 —— 2025 德國海德堡展前展」中，亦可見其系列。在版創之中，楊忠銘讓紙張不再只是版印的載體，而是成為以紙纖交錯顯影的主體。

展覽同時，曜畫廊也再次開啟「B612星球展區」展出「B612」 系列。這個展覽空間宛如火山岩質地，其概念引自《小王子》中被留在 B612 星球上的玫瑰，將單張平面手抄紙以蟲針固定，錯落成的一朵潔白玫瑰《B612 fig.1》與以此紙玫瑰為版、銅版為載體的《B612 fig.2》，在陽明山的硫磺腐蝕下，而落於銅版上的一抹花影。透過此一系列，可以展現出楊忠銘不僅熟練於版與紙相依的主體，也更自如於彼此主客體的交互轉換。

楊忠銘本次在曜畫廊舉辦的展覽中，展示了以手抄紙為主體的《永恆的飛行》，以不著墨的浮水印造紙術，透過作品帶有螈蝶外型的手抄紙，在光線照射下產生深淺不一的影痕，產生蝶翅輕舞的錯覺。如果說「無華圖譜」系列是對於紙成為版創主體的探索、「B612」系列是對於紙與版的主客交換，那麼，楊忠銘在曜畫廊展出《落墨不成章》與《碎句不語》，則是探問介於版與紙之間的「墨」，無印製是否能自有墨？

「楊忠銘：『無華』 —— 2025 德國海德堡展前展」展場一隅。

此兩件作品融合了手工紙抄造術與墨水樹植物染，將紙為載體的主軸，每隻蝴蝶都是未經裁切的純粹形態，保留了手工紙自然的纖维與毛邊質感，帶有墨跡活字版的殘片也落於蝶翅上，透過纖细的蟲針尖固定於紙面或是木枝上，在光影的投射下成為暫棲於此的蝴蝶。楊忠銘更是以牯嶺舊書街失火的松林書局之焦冊，作為紙張載體，透過大火焚燒的焦黑、紙墨的碳黑交織成涅緇群蝶。翩綿蝶影輕落於輕薄透光的障子門上，宛若文學家落筆於稿紙上的斑斑墨彩。觀者輕柔地吐息時，蝴蝶也隨氣流振翅翻飛，似乎易碎飄零如蓬斷。而障子門後，是楊忠銘最新力作《文學家之夢》，此作是由玻璃罩保護其中停留由潔白至黛黑的墨蝶。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罩子的底座並非木頭，而是以焦黃如木色的焦冊紙頁，一層一層地捲成，並且在最前面有一段行文字：「在唇與吻之間」，指向了紙蝶停留於枯枝宛如輕柔啄吻。彷彿掀開玻璃罩則狂隨柳絮，蝶舞無蹤。與同樣以文學為作品核心的「時光文件」系列不同，後者探究在歲月中的亙古不迭，而前者則是生命短暫如蝶落，稍縱即逝。然而兩者產生巨大的對比，猶如波特萊爾對於藝術的探究：「現代性就是從歷史中探詢詩意，從轉瞬即逝中探詢永恆。」（註2）展現「美」所擁有的二重性，一是永恆的本質，二則是偶然、變換的現代。同樣如人一般，同時嚮往永恆、擁有理性，但又同時只存活於短暫的俯仰之間。

註1　陳傳興，〈寂寞人外〉，《燃燈人 —— 周夢蝶特別紀念》。
註2　harles Baudelaire, L’Art romantique, Calmann Lévy,　Paris, 1885. P68.
　　 https://fr.wikisource.org/wiki/Page:Baudelaire_-_L%27Art_romantique_1869.djvu/78

圖為楊忠銘《綻影》，浮水印手抄紙（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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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 ｜ 今藝術&投資
備註 ｜ 2024 NOV / p.90 – p.91
撰文 ｜ 李京樺
圖片 ｜ 曜畫廊 Gallery de sol